《透明与障碍——论让-雅克٠卢梭》解读

尚 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作者按：

从今天起，我的公众号将陆续推出我对20世纪卢梭研究的权威著作《透明与障碍——论让-雅克٠卢梭》（以下简称《透明与障碍》）的解读，瑞士著名学者让٠斯塔罗宾斯基这本书于1957年初版，令人遗憾的是，这本书直到2019年才有完整的中文译本。译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的汪炜博士，译笔极佳。

斯塔罗宾斯基对卢梭的全新理解给当代哲学与艺术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崭新思想源泉，就像卢梭对于后世的影响一样。在我看来，他对卢梭的解读，堪比科耶夫的《黑格尔导读》，完全是创造性的重新理解，但相比之下，国内学界对《透明与障碍》要陌生得多。我甚至认为，《透明与障碍》的重要性，超越了《黑格尔导读》，因为后者是从辩证法起步的，而《透明与障碍》却返回黑格尔辩证法之前，揭示辩证法是如何产生的，辩证法的原生思想形态是怎样的，但其重要性远不止于此，所谓辩证法完全将卢梭的丰富思想狭隘化了，它只是卢梭对于后世影响的一半，包括了法国大革命（罗伯斯庇尔那些革命家们曾经争论得面红耳赤，都认为自己更像卢梭）、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但是在我看来，这一半只是卢梭的意外收获，也就是反思的哲学，所谓社会的哲学与自由，只是某种“不得不有”的异化现象，而卢梭的另一半影响，即对于当代欧洲大陆哲学与当代艺术的影响，在今天显示出更为强大的生命力，要完全列举直接或间接受到卢梭作品影响的众多响当当的现当代思想家，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包括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弗洛伊德、柏格森、列维-斯特劳斯、海德格尔、萨特、德里达，更不要说众多现代文学艺术家了，甚至超现实主义绘画，无论他们是否提到卢梭或者批评卢梭，卢梭对于他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拐弯抹角的。

我的解读主要集中在卢梭对后世影响的另一半，因为它更属于现当代，至于前一半也就是思辨辩证法和近代以来的政治哲学观念，国内学界已经发表了众多研究成果。但是，卢梭的辩证法与政治哲学理念，只是他的思想枝条，他思想的根基，全部的秘密，在于卢梭作为个体的人这里，在他的《忏悔录》里，这里有他思想的原生态，而他将自己比作一个“原始人”的标本，这使他不必返回历史就可以追溯到人类思想的起源。

在理解卢梭作为个体的人的全部原创性思想的秘密时，有没有理解的钥匙呢？卢梭是历史上最有争议的哲学家之一，直到现在仍然如此，集权主义和自由主义都认为卢梭是它们思想的奠基者，而集权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拼得你死我活。更有甚者，卢梭直接影响了康德与萨德，这事由不得你不相信，有康德与萨德的白纸黑字在场作证，但康德与萨德根本就不是一个种类的人（除了他俩都是人类之外）。这全都怨卢梭！谁让他是一个现代“原始人”呢？原始人什么特点？一言以蔽之，直接性与冲动，也就是斯塔罗宾斯基所谓“透明”，但这与康德与萨德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就在于作为“原始人”，卢梭也是现代人，他不是原汁原味的原始人，他在《忏悔录》里坦陈自己本来模样的自画像时，遇到了斯塔罗宾斯基说的“障碍”，这个障碍就是语言符号。当卢梭用冷冰冰的文字描述自己活生生的热情时，用文字的在场取代了原样生活的不在场，这种置换成就了卢梭的英名，他是一个思想型的作家，他面对着自己的文字（这原本应该是直接透明的内心活动的摹本）热泪盈眶或痛心疾首，就像一位画家对着自己的作品心情愉快——这种危险的置换，用卢梭自己的话说，语言文字不是一个好使的工具，它添加了作者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自然世界原本并不存在的东西。而且卢梭是一个冲着自己所向往的理想状态不管不顾走极端的人。

卢梭在《忏悔录》里极其坦率暴露个人的隐私，有人说是“暴露癖”，又有人说私密的自由是一切伦理学的基石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作为一个现代“原始人”，卢梭天性喜欢直接性与冲动，讨厌间接性或者反思。我们阅读他的《忏悔录》，他写得絮絮叨叨、怎么想就怎么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是原初心理的自然描述，他这样写起来十分轻松愉快，一点儿也不费事，但一旦遇到反思或者思辨的情形，他就开始“发蒙”，他宁可描述事情如何发生或者自己面对某个具体生活情景时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但是，我们现在终于清楚了，卢梭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自己，他是一个反思或者思辨能力极强的人，但是与康德式的思辨不同，卢梭的这种能力，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不经意间发生的，其中最为关键的表达（类似“疏远”、“异化”、“危险的增补性”）是在津津有味地描述事情经过时随口吐露出来的，他根本就不是在推理基础上的判断。换句话说，他在写作过程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写出了对于后世哲学与艺术都有重要影响的某句话。又由于他是现代原始人，直接性与冲动有时会横冲直撞，相互冲突与矛盾，这都出于他的天性，而各种冲突的天性方向在他的自然心理中都是真实的。

于是，我似乎可以开始解释上一段开头所谓“还有一点十分重要”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似乎还缺少一个环节，我觉得有人会问，我也可以像卢梭那样，怎么想就怎么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什么我就成不了卢梭呢？这话问得好！问题的关键，其实并不在于形式上模仿卢梭的这种写作方法，而在于天性——卢梭是个天才，细究起来，他的心思细腻到不可理喻的疯狂状态，极少有人朝着他那个方向——与其说是想问题，不如说是闹情绪，这很像是某种精神的病态，我一直认为精神的疾病与哲学的原创能力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我以上“还有一点十分重要”指的就是思想的疯狂状态。呵呵，我刚才本想敲出“疯狂”却敲出来“酒神”，而这正是尼采思想的一个关键词。它们的近义词有一大串，例如出神、痴迷、沉醉、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怦然心动——还有“不期而遇”，这些字眼，都被德国古典哲学和马克思的思想遗漏掉了，我觉得它们把卢梭的命根子舍弃了，只保留了卢梭思想中的枝条，而不是树根。

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发明了葡萄酒

卢梭的思想与他的个人性格与经历有关，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改写哲学史的偏见了，它首先纠正了唯理论的见解，例如斯宾诺莎就曾经写道：“要理解，不要哭，不要大笑”——哭与笑，闹情绪，是思想的感情状态，而感情是思想的高级形态，只有智能机器人才只是专注于程序化或者公式化的理解力，让机器人有感情甚至灵魂，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正是感情与灵魂，保留着人类最后的尊严与底线。

卢梭的性格极其复杂，当你说他是哪一种人的时候，他马上就有能力向你证明他还是另外一种人，他既勇敢又懦弱、既热情又冷酷、他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莫衷一是，人们给他贴上了各种各矛盾的标签“冒险家、遐思者、哲学家、反哲学家、政治理论家、被迫害妄想症患者——让-雅克集所有这些标签于一身”（《透明与障碍》第1页）。

第一章《论科学与艺术》

卢梭的第一篇文章《论科学与艺术》中隐藏着之后他全部思想的秘密，这也是在他去看望关在监狱里的狄德罗时（路很远，他走着去的，没坐马车，为了省几个钱），中途休息时，打开随身带的报纸看到《法兰西水星报》上刊登的第戎科学院的有奖征文题目《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敦风化俗》。根据卢梭在《忏悔录》中的回忆，当他读到这个题目时，灵感四溅，热泪盈眶，可惜手头没有支笔，不能立刻记下当时的全部所思所想，而后来他的全部著作，都没有能记下他当时全部想法的四分之一啊！这是典型的卢梭式笔法，或者全有，或者全无，偏执而极端，就像“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种雄辩根本就无需中间环节的介入，它更像是一口气喷出来的直觉，人们相信卢梭的表达是正确的，这种相信（信念、信仰）与其说是说理的结果，不如说是被这句话感动了，人们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而感同身受。

这篇文章，没有引文，整篇文章怀着一种极其强大的思想感情的冲劲，文笔优美。

卢梭开篇首先赞美文化，然后魔杖一挥，全部含义颠倒过来：科学、文学艺术只不过是用花环压在人类身上的铁镣，它们全都不过是表象，是骗人的包装而不是人的实在。卢梭写道：“假如外在的言谈举止永远都是内心倾向的映像，那么生活在我们大家中间将何等美妙啊！”（第2页）

现代社会人类的交往生活一向如此，在社交场合，人们初次见面就好像是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热情得不得了，其实人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使人诧异的是，人们却说得津津有味，多么虚伪的津津有味啊！但这是社交的礼仪，超乎天性的能力成为了人的第二天性，会说话，比会干活的人，更加吃香。而说话实在的老实人，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要说就不说话的人，成为了不受欢迎的人，被冷落在一边。事业似乎是说话说出来的，而不是踏踏实实地干活干出来的。我们所有的不幸就是从此而来的。

说话的艺术在于要有知识，最好是能大段背诵，无论你自己是否真的相信或者理解了。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里就曾经生动描写过当时巴黎社交圈的这种景象，技巧就在于让人觉得你满腹经纶，最好还要有幽默感。

卢梭敏锐意识到了夸夸其谈的外在言行举止与内心的真实倾向之间，严重不符，但人人都喜欢会说话的人，而像卢梭这样天生不喜欢热闹，口齿木讷其实极有内秀之人，在社交场合，人们根本就看不出他的价值，所以卢梭选择了写作生涯，这才是实打实的干活，日后的事实也证明这最能实现卢梭的价值。

那么，究竟是谁迷失了呢？是那些夸夸其谈的人还是写作的卢梭呢？都是又都不是，这需要在下面的解释中逐渐展开。

那么，文明的第一个裂口，就发生在表象的世界与实在的世界之间、在纯真与抽象的概念之间。我们已经知道卢梭是一根筋式的抓住一点不计其余的敏感且极富想象力的，于是他进而开始扩大他撕裂的这个文明裂口，他说以上是自然状态与文明状态的对立、善与恶的对立、好人与坏人的对立、神与人的对立。

人际沟通不仅发生了严重困难，甚至透明的沟通是不可能的，这种困惑也点明了斯塔罗宾斯基这本书的主题“透明与障碍”。我们知道卢梭式的“小心眼”，这既是成就（这使他能发现事情的真相）他也是毁灭他的（这使他夸大事实，无端地猜测朋友，例如他与休谟的关系）——人们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强行沟通，由此带来的是永远挥之不去的苦闷情绪，由于被误解而难得安宁，因为自己是爱对方的。

于是，人们不再将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人们是其所不是，处处充满了狡诈与欺骗。这就是所谓“社会”，因为社会无非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已。要揭去社会生活的面纱，里面是一个空洞、一个黑洞，社会不过就是一个丑闻。

那么，作为个人，该怎么办呢？或者同流合污，那样，彼此大家总是处于“一致认为”状态，同志们都很高兴，大家都说到一起了。干杯干杯！或者像卢梭那样甘愿享受孤独之中的快乐，还好他善于写作。

卢梭的厉害之处，例如以上，他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人的表层意识与深层心理层面的冲突与对立。卢梭在其不同的作品中，都涉及了这种冲突，他使用了很多词语描述这些冲突，可惜他没有统一名称或概念，或者创造一个统一的概念，否则“潜意识”或“无意识”就会提前一个世纪诞生了。

卢梭作品的意义不在于他字面上是怎么写的，而在于他字面上的话可以换成更见抽象的意象，例如他以上描述的是人性的普遍现象，但这里处于哲学史上的十字路口。也就是说，对于抽象的意象，既可以用反思式的、间接的抽象概念作为中介，进行推理与判断，也可以用思想情景的直接方式，将哲学反思暗含其中，卢梭选择了后一种方式，而这样一种充满感性内容与情节的方式的重要性，在当代哲学中，才渐渐凸显出极其重大的学理价值。

卢梭手稿

任何人都无法完全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卢梭也是如此，但他是尼采所说的超人。卢梭受传统的影响，无论对文明史的分析还是针对他个人，他都截然区分了自然状态与文化状态，然后就说这两种状态的关系是什么什么的。但如果仅止于此，如果卢梭抱着自然与文化截然对立界限分明的态度一路走到底，卢梭就不是卢梭了。卢梭的不清晰之处，反而是最能成就他的地方，他首先做出一种澄清内心的姿态，说实话的姿态，如果这就是他的初衷，那么在贯彻这种姿态过程中，他往往将初衷置于脑后，包括忘记自己曾经的快乐与痛苦，他被即刻眼下或者此时此地别的景象或者瞬间划过的别的念头吸引过去了，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到死都是一个老小孩。

那么，我们对于卢梭的研究，就不可能有统一的方法论，“方法”一词有些俗套，我宁可说风格，但卢梭自己说过，他并没有统一的风格，什么风格方便，他就用什么风格。这几乎在说将卢梭的方法简单归结为辩证法或者异化，都是将卢梭做了简单化的处理，它们只是卢梭的面具而不是他的真容。面具太成熟了，而卢梭一辈子都不成熟，因为他是一个老小孩，卢梭的真容其实是这样的，它来自现代法国著名评论家布朗肖的《未来之书》：

卢梭的思想“还不是思想”，因为它仿佛被一种原初的经验卷入种种极端的诱惑当中，它们拒斥一切清晰的概念与解释——“当我们想要思考它们时，它们是荒谬的。当我们想要接受它们时，它们是不可承受的。”（转引自《透明与障碍》第2页）

一个人若是总能抗拒诱惑，立场坚定不移，我们通常会说，这是一个成熟的人，有理性，例如康德。但康德还是被卢梭诱惑了，证据就在于他读卢梭的《爱弥儿》入了迷，几天都没出门，忘记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散步。由此可见卢梭文笔的诱惑力之大，但这和以上布朗肖的描述是矛盾的，因为他说卢梭的思想还不是思想。那么康德是被“还不是思想”的卢梭那些随机的念头所诱惑了吗？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中说，启蒙的箴言，就是要将人类从幼稚状态之中解脱出来，要勇于使用自己的独立思考——康德这话非常理性与成熟，那么康德到底被卢梭《爱弥儿》中哪些念头诱惑了呢？我们先不考虑这个问题，关键在于卢梭那些还不是思想的思想其实是处于形成之中的思想——我大胆地认为，这才是思想的真容、本真的模样，它是思想的生动眉眼，而不是思想的照片或者雕像。我们被活生生的眉眼所诱惑，而不是被没有活人气息的照片。

以上涉及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就是语言文字表达与真实内心之间永远难以重合。“言不尽意”，我们没有能力说出自己的丰富内心。怎么办呢？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像卢梭那样絮絮叨叨加快语速不厌其烦，一定要迅速抓住一闪而过的真实念头，是啥样的就直接写出来，不管别人是否愿意看，不管是否会得罪人，不管是否符合社会的礼仪，这就能最大限度地拉近内心真实所想与语言表达之间的距离，事实是上卢梭就是这样做的。这样写东西，想象与思想是以冲劲和力量表达出来的，但冲劲并非一冲到底，中途会遇到障碍，有各种各样选择的十字路口，方向的扭转使得原本兴致满满的初衷难以实现，以至于永远被推迟。

以轻盈的笔调书写沉重的心情

在这个过程中，“还不是思想”指还没有形成清晰明白的概念或者观念之间的形式推演关系，因为一切都是原初的经验欲望试图走向极端，其中的诱惑发自人的天性。如果这里的“极端”指达到或者实现了某种目标，把握住了某种总体性或者中心思想的体系，那是肯定没有的，卢梭从来没有像康德或者黑格尔一样试图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他不是这种类型的思想家，他不善于这样做。就此而言，我们可以指责卢梭的思想还不是思想，因为它不确定、不清晰，每当我们试图从他的情绪细节归纳出某一个总体结论的时候，我们往往一说就说错，因为别一个意向方向的结论也可以说得通，这就是布朗肖说的“当我们想要思考它们时，它们是荒谬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可以从卢梭的思想中得出自由主义与集权主义等相互冲突的结论，而这些结论都没有完全击中靶心。

那么可以说，卢梭的内心世界是一个混杂思想的储藏室，他就躲在这个储藏室里写啊写啊，这也是为什么现当代哲学家更注重他的《忏悔录》而不是《社会契约论》，因为《忏悔录》是卢梭原样的思想，而《社会契约论》是原样的思想之上层建筑，比起《忏悔录》来，更是思想的设计与虚构某种理想的社会状态。所谓“原样的思想”（可以联想到尼采的一句名言：“我要返回一个原样的世界”）或者“还不是思想的思想”，指《忏悔录》是“一连串的隐秘感情”（转引自《透明与障碍》第9页），这句话是卢梭自己说的。换句话说，《社会契约论》那种理智的上层建筑，似乎在《忏悔录》中没有地位，但这样说也是不对的，因为“一连串的隐秘感情”中也有思想，否则卢梭就和一个通俗作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了。斯塔罗宾斯基这本书和德里达的《论文字学》的很多原创思想的灵感，都取自卢梭的《忏悔录》。

“原样的思想”返回个人，就像原样的时间返回此时此刻，就像生活的真谛就是永远都是从现在开始的。那么在追溯一个卢梭这样的思想家的思想时，就离不开他不可取代的亲自性，他自己的言行举止就像他在《忏悔录》中说的“我与我所见过的一切人都不一样”，不应该将这句话理解为傲慢或者过于自信，而要理解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只活出来他自己，然后他对所有人说，“你们当中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比我更好！”

这是很奇怪的，事实上很多人都过得比卢梭好，从社会生活的眼光看，很多人的生活比卢梭更幸福，但这是别人的道理，卢梭自有他自己的道理。由于卢梭对于外部世界索取的愿望少到不能再少，比起拥抱一个实实在在的美人，他似乎更愿意沉浸于给这个美人写情书，就像在他的《新爱洛依丝》里那样，这是一部情书书信体的小说。这太方便了，对于善于写作的卢梭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省去了太多的麻烦、猜忌以及事实上的失望，而文字从来没有使卢梭失望，只要给他时间独处，他就有能力写出好东西。即使这些“一连串的隐秘感情”只是真心所爱之人的影子或者符号，即使这是可怕或者疯狂的疏远与隔离，就像他在《忏悔录》里写他亲吻华伦夫人碰过的窗帘与地板，但这是自主的自由，无障碍的自由，他似乎没有（或者说不必）经过美人的同意而收获了美人的一切，就像他有手淫的恶习一样，写作也是这样的一种自我娱乐过程。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自我娱乐（自我色情主义）的效果竟然是严谨的学术意义上的，也就是疏远-异化或者“危险的替换性”，我们从此似乎更热爱真实事物的影子（包括文字符号），而不是事物本身。它也是古希腊神话意义上的，就像那个自恋的美少年爱上了自己在河水里的影子而无法自拔，他溺水而死，这是中了毒的痴迷，但卢梭不经意间说出极具反思意义的名言，这不经意来自一种直接性，它脱口而出、具有冲劲与力量：那毁灭我的与拯救我的，是同一样东西，它使我的一切言行举止处于理性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的状态——这就是卢梭“还不是思想的思想”或者“原样的想”，正是《忏悔录》中类似这样的表达，使卢梭与通俗作家区别开来。

斯塔罗宾斯基这样写道：“让-雅克渴求并哀叹自己的与众不同：它既是一种不幸，也是引以为豪的理由。那些虚幻的激动之情和想象的兴奋感情使他变得与众不同。”（第10-11页）

既渴求又哀叹，既拯救又毁灭，这不是辩证法，不是否定，也不是否定之否定，因为辩证法所谓“螺旋式的上升”经历了不同的时间阶段，而“既渴求又哀叹，既拯救又毁灭”是同时发生的，这与其说是矛盾，不如说是悖谬或者荒谬，它并不导致自信而引向纠结与焦虑，这个用精神分析术语，叫做心理情结。情结不是结构，而是消解结构的，渴求与哀叹并非此伏彼起而是同时发生，这里有心里的不透明性，透明的愿望与心理障碍同时发生，就像是心理的疾病。它是原样的情绪，它有厚度，它天真无邪，似乎是幼稚的。与此同时它在一种性质的情绪之上叠加起另一种性质的情绪，它又是复杂的，好像纯洁的天使与冲动的魔鬼（人们经常说“冲动是魔鬼”）在内心深处共舞。

卢梭背着人，才有能力写出好东西，他自己感动自己，顺便感动了别人（事实如此），有这些“顺便”固然很好，倘若没有也无妨，因为他在写作过程中已经快乐过了。热情就从他写作过程开始，此时此刻原始的热情就要开始，他自己反对了自己原来的说法，但此刻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读者，只是顺着文字的诱惑不管不顾，学理的一致反而靠边站了，那么我们到底应该相信真挚的感情还是理性呢？理性是感情的儿子，否则理性就空无内容，正是感情唤醒了理性而不是相反。最为简单的例证：理性的社会首先是守信的社会，只有真诚的人才会守信，而真诚来自内心的真实，朴实的冲动，这是人的本能，前几天英国驻重庆总领事，他是61岁的老者，奋不顾身救起一个落水女孩，他事后说这是出于做人的本能。

卢梭曾经说，每当他内心冲动时，他总是倾向于做好事（就像现实中国社会中你看见一个老太太跌倒不起，同情怜悯之心即刻会使你想去扶起她），而每当算计的间接性占上风时，他就倾向于做坏事（例如对这个跌倒的老妇人视而不见，害怕后续的结果）。

我不是有意挑选卢梭《忏悔录》中的自我色情主义情节来说事，我有一个极其严谨的旁证，那就是德里达在他的《论文字学》这部严肃的学术著作中，对于卢梭讲述的自我色情主义情节，几乎全没放过，但德里达的目的，却在于将这些情节与文字是一种重新在场联系起来，不在场的热情孕育期新的思想生命，“危险的替换性”是积极的，是生命的死而复生。它甚至是浪漫主义的真正起源，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让主人公为了强烈的感情开枪自杀。如果我们的哲学感情的悟性足够高，那么这个自杀的情节，和卢梭亲吻华伦夫人走过的地板的疯狂举止，在性质上其实完全一样，卢梭对于歌德的巨大影响隐约可见，这叫浪漫！

还有卢梭自己的亲证——那就是卢梭说起类似情节时，最深刻生动，还真实，当然它是内心的真实而并非都是生活世界里的真实，斯塔罗宾斯基在书中反复引用了一段卢梭的自述，卢梭犯了错，受到朗贝尔希耶小姐的责罚，掴打小卢梭的屁股。斯塔罗宾斯基写道：“朗贝尔希耶小姐的处罚：既是惩戒又是性满足的暧昧体罚。我们不禁要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惩罚想象是否构成了某种‘无意识’的回应，既回应他对玛丽翁犯下的罪错。”（第356页）这里出现了因果关系的严重错位，它是如此灰暗微妙，超越了休谟所批评的习惯性的心理联想，它创造出一种深藏不露的崭新的因果关系，这关系绝非具有普遍必然性，而是完全因人而异，因为被如此打屁股的恰好是卢梭，而那些严谨且敏锐的后世思想家恰恰从这些完全处于哲学之外或顶多属于哲学与文学之间的边缘处，发现了潜藏于心的人类隐蔽极深的天性，以至于我们可以从中创造出新的因果联想，它似乎也解释了萨德从卢梭那里获得的灵感，某种感同身受。

以上是广义上的幻想，卢梭的思想不仅与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也与他的身体体验有关，这些“还不是思想的思想”就是原创性思想的来源。它们难以言表，硬说出来就显得是一种嗲、娇嗔，卢梭似乎是男女合体或人神合体。《忏悔录》里的描述超越了是与不是，超越了任何现成的存在状态，而是左右为难的两种不同状态的共在情形，既痛苦又甜美，不知道而又知道，不确定而又确定。卢梭总是这样，他非常善于把具体的情节经历，在不知不觉之中，升华为某种抽象的普遍感受——就这样，发生了某件印象深刻的事情，然后情不自禁地引发一段议论，例如卢梭这样说“我既是亲身感受的当事人，又是这些感受的判断者，我怎么会错呢？！”（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美的旋律"微信公众号（2020.11.16-17）